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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维规:伽达默尔:“作为哲学的概念史”

发布时间: 2020-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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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达默尔:作为哲学的概念史

 

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0年第1,页9-14

 

概念史是当代较多受到国际学界推崇和借鉴的少数德国人文科学方法之一,其标志成就首先体现于政治、社会、哲学等学科的大辞书著名者为三大巨著十三卷《哲学历史辞典1971-2007[1]《历史基本概念——德国政治/社会语言历史辞典》1972-1997[2]已出二十一法国政治/社会基本概念工具书1680-18201985-[3]尤其是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 1923-2006史学概念史模式在国际上受到不少学者的关注,他领衔编撰的历史基本概念是概念史的代表作。德国的相关研究成果名曰辞典,其实宛如专业百科全书,收录的条目为论文,且常常是长篇大论。

哲学概念史研究言,先驱可追溯至数理逻辑和分析哲的奠基人弗雷格Gottlob Frege, 1848-1925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倭铿Rudolf Eucken, 1846-1926,以及倭铿的老师、哲学家特伦德伦伯格Friedrich Trendelenburg, 1802-1872泰希穆勒Gustav Teichmüller, 1832-1888,二者是概念史初创时的关键人物研究的机制真正突破发生在二战西德罗特哈克尔Erich Rothacker, 1888-19651955创办著名年刊《概念史文库》Archiv für Begriffsgeschichte),一部工具书打造(如该刊的副标题所示)哲学历史辞典该工具书就是Joachim Ritter, 1903-1974概念史文库基础上主编哲学历史辞典备于1950年代末1960年前后围绕哲学概念史的讨论在西德学达到高潮。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真理与方法》和布卢门贝格(Hans Blumenberg, 1920-1996)《论隐喻学的几个范式》这两部方法论的指导性著作1960年问世。

若说概念史在1960年前后成为西德人文社会科学中的跨界范式,很大程度上也缘于那些本来与概念史传统关系不大的研究成果。例如阿伦特(Hannah Arendt, 1906-1975其《英:1958;德:1960作者自译,探讨了行动、制造、工作等范畴自古至近代的巨变有观念史也有概念史。阿多诺(Theodor Adorno, 1903-19691962在法兰克福大学哲学术语讲座指出哲学问题说到底是语言问题,概念是问题的纪念碑[4]再现过去的,显示社会论争及其特定结构,我们要在交替的概念含义中提炼历史认识马斯Jürgen Habermas, 1929- 运用词语史和概念史材料,查考公共领域这一具有历史时代性的范畴,分析特定的社会结构尤其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1962)的第一章中,他大量援引了以往的概念史资料。[5]

战后西三位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和概念史领军人物罗特哈克尔伽达默尔里特尔都在很大程度上直接继承了战前德国人文科学的传统,很难摆脱其思想史源流,但他们概念史研究体制上发挥了很大作用1964年,哲学历史辞典史基念》编纂方针最终定案伽达默尔同时参与两个大型项目。战后德国的概念史项目,伽给人的印象是无所不在;专业委员会的领衔过不少概念史学术活动《概念史文库》创刊主编罗特哈克尔去世以后成为该刊的主编之一(1967-2001)。科塞雷克而外,还有一些后来作为概念史家崭头角的学者如姚斯(Hans Robert Jauß, 1921-1997)、伊瑟尔Wolfgang Iser, 1926-2007普莱森丹茨Wolfgang Preisendanz, 1920-2007亨里希(Dieter Henrich, 1927- 都曾在海德堡大学师从伽达默尔。[6]

《真理与方法》是西方现代诠释学的经典之作,而概念史分析正是最具特色的方一,伽达默尔成功在概念史框架中展开其哲学诠释学运思。这部最重要的著丰富内容和要旨程度借助一系列概念查考来既然哲学与概念的系统运用有关,哲学研究便离不开概念史研究;哲学只有走上语言之路,概念史研究才会有新的天地。《真理与方法》极大地推进了概念史的发展。在这之前,概念史的方法论思考并不充分;伽氏著作的问世,为这一研究方向定了异乎寻常的理论基石。尤其是该著第三部分以语言为主线的诠释学本体论转向,呈现出伽氏所促进语言论转向与概念史范式的关系,倡导从概念梳语义分析入手[7]

概念史曾被看做人文科学和阐释学的基础研究,但在伽达默尔把概念史纳普通诠释学亦即理解理论之前,有人赋予其如此宽广的学意。在看来,概念史不只应当在面为人文科学提供必要的根基,而且还要从诠释学传统中汲纳养分。如此,概念史便不再扮演辅助研究的角色,而是如同伽氏论文《作为哲学的概念史》1970[8]的那样学的践履形式;它不应被看做哲学史研究新方法,而是哲学思想运动本身的有机成分换言之念史不哲学研究的补充工,而应全融入哲学肌体[9]在一个由科学理论、逻辑和语言分析主导哲学的时代,哲学当有自己明确的研究对象那就是概念本,也就是将概念史上升为哲学本或曰哲学这是哲学这门学科本身的要求所致,并且,哲学概念史研究本身就是诠释学实践《哲辞典程度上就是浸润的概念史研究立场出发概念厘清当代哲学体系中的概念历史起源和发展的关系观照概念历史多样性

在《真理与方法》的默尔就已强调概念史的核心地清概念的源流哲学研究并将概念分析论题研究结合起。他认为当代哲学与他所要接续的古典哲学之间的历史距离,首先在其变化了的概念关系中表现出来。[10]消除哲学中的语言困惑寻求合理而有根据的理解必须面对整个一堆词概念史的问题[11]而要真正把握概念,必须早先发展、前见和前理解具有敏感性这是哲学训练的重中之重伽达默尔自己概念史上所下的苦功就是这样一种训[12]鉴于思想的概念[13]哲学的任务就是概念史研究,或曰概念考察追问思想的真实和意图

被融入《真理与方法》的概念史,正是其论证的组成部分,是诠释学实践和诠释学经验的操作方式。该书第一部分的概念探讨,包括教化、共通感、判断力、趣味、天才、风格、体验、譬喻、象征、游戏、节日、悲剧、怜悯、恐惧、形象、表现、绘画、文学等;第二部分查考的概念有:理解、前见、效果历史、经验、问题、辩证法、视域等;第三部分中对“‘语言概念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发展的细密分析,包含语言和逻各斯”“语言和话语”“语言和概念构成等论述。此外,伽达默尔在该书中对艺术、历史、创造性、世界观等概念的精到分析,很容易见出这些概念同他的弟子科塞雷克后来在其概念史理论中所说的复合单数的相通之处。[14]其实在许多方面,科塞雷克的概念史理论旨在把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从本体论和认识论带到实践层面,即与史学践行相结合,在语言和概念介质中挖掘历史。

伽达默尔史研究看做负责任的批判哲学活动的前提重视语言的历史理和概念史分直接受到狄尔泰Wilhelm Dilthey, 1833–1911、胡塞尔Edmund Husserl, 1859-1938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的影响。在这三位哲人中,虽然注重概念的海德格尔对他的影响更大、更直接氏却比海德格尔更彻底地转向语且更注历时分析那里,论题与概念史的结合,不仅被看做重要的哲学方法,而且不是外在的,人们能在哲学概念的历史变迁中把握其内在精神传承物的本质就在于通过语言的媒介而存在[15]。语言、特别是概念,成为哲学的媒介。那是一种经常的概念构成过程,语言的意义生命就通过这种过程而使自身继续发展[16]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17]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伽达默尔认为语言绝不具那样要用就不用就可们通大成世界终认说话并不着使用一表明们已世界,而世界[……][18]

伽达默尔总是自觉地在从词语到概念的路上,通过与释学的融合,在更宽阔的方法联系中推动概念史发展。当然,也相信,通过文字固定下来的西同它的起源和原作者的关联相的关系积极地开放。[19]哲学概念在不断适应新的时代流传使之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一贯重视语言经验强调理解本身在于应用亦即概念的运用人们并不总是一仍旧贯地使用概念,理解过程也包含概念的不断塑造。学概念于发中的世界[20]因此的概念史研究亦善于追问语言的习惯意义和流行意义旨在除对概念固定化理解这在眼里尤其不适合伽达默认为概念史说到底是一种语言批判。他在《概念史与哲学语言》1971指出哲学概念的确定含义并非来自任意的表述选择而是见诸历史源流和概念本身的含义生成哲学思想展开于其中,并总是语言形态中兑现概念史研究概念整体把握,还要揭示被遮蔽或曲解的含义哲学概念史的正当性,正在于含义的历史生成批判的目光审视概念的含义[21]

尽管伽达默尔认为概念史研究乃思想的现实运动,但他极力克服在他看理解历史的不当做法么不假思索的用往昔未的概念理解某个历史时期,要么用那个时期的特有概念进行思考。他认为:所谓地思维实际上就是说,如果我试图用过去的概念进行思维,我们就必须进行那种在过去的概念身上所发生过的转化。历史地思维总是已经包含着过去的概念和我们想之间的一种中介。企图在解自己的概,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显然也是一种妄想[22]此处正体现出伽的一个中心思想,即古今视域融合:在理解中所发生的视域交融乃是语言的真正成[23]同样在此时,我们可以看到和海德格尔对于历史性的不同理解:海德格尔(如同尼采)所理解的历史性是超验的,实际上是立足当今的思维;伽见重古今统一的时,强调历史的优先地位[24]在他看来,人的思想受制于语汇和概念,但思想又常会偏离语言的惯常用法,从而偏离词义的原初语境和范畴,出现词义的扩展收缩和改变在此想的指导下,哲学概念史注重哲思运动轨迹,对之进行比较区分澄清查考哲学概念的历史多样性,拒绝非历史的分析性定义这也使伽氏思想更具历史感换言之关注概念的历史演变判意历史意识的结《哲学历史辞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到这种诠释学浸润的概念史研究。

德国哲学概念史的倡导者和领军人物,不管是还是伽达默尔或里特尔,他们对概念史的认识视角或处理方式不尽相同,但重要性坚信不疑,且不认为它是哲学的辅助方法,而当进入哲学研究的核心领域。这一理念影响深远,迄今还激荡着不少学者的思绪。而此时的一个时有争议的问题是哲学概念史与其他研究方法的关系释学的密切牵连,自然有其后也有排斥,比如言语行为理论中的言语生成视角便被排除在外它与隐喻学的关系也是一个棘手的话题。按照布卢门贝说法隐喻拒绝概念;而概念史依托伽达默尔能被理解的存在是语言之信条,倚重可用语言表述的东西,从而屏蔽了那些不可言传的存在。这当然又是另外一个复杂的话题。《哲学历辞典,相关讨论还在继续,例如它喻学等其他取径的对话和融合问题,即超越自己的方法和视野,借鉴他人的长处。

与《历史基本概念》不同,《哲学历史辞典全然排除了概念嬗变的社会史视角,主要关注见诸各种经典哲学理论的概念,所以时常受到那些注重政治和社会之维的史学研究质疑。不过,我们不能不顾该著的性质做出判断,不少哲学概念史的研究者似乎也不在乎外来批评,他们坚信许多哲学概念或理论的形成,并不受到理论之外因素的左右,亦无需诉诸社会史和心态史等史学方法。对他们而言,哲学概念史研究的旨趣,并不在于重构过去的哲学家进行理论思考时的历史和社会背景,而是如何借助概念,在过去和现在的哲思之间建立联系,在一个概念的当代定义与历史起源之间考察思想的发展。

堪称人文学科辞书典范的哲学历史辞典虽在其学科内无出其右,但它所发展的哲学概念史研究方向,是德国概念史的一个较为传统的形式,战后德国哲学领域三驾马车罗特哈克尔、默尔特里尔所代表的概念史理念。然而里特尔在《哲学历史辞典》第一卷前言中的一种说法,在很度上为那些并非笃信概念史的同仁提供了一个依据。他说:把这套辞书看做概念史辞典,实为误解;叙写概史,既不是这套辞书的任务,也不是它能胜任的。辞书编者更愿把哲学概念史视为学科史或问题史。在有关这部辞典诸多争中,甚至有人主张放弃使概念史称谓,正是这个标签使得《哲学历史辞典》一再蒙受不必要的批评。批评也缘于该著之驳杂的可是哲学历史辞典无可争辩的成就,或许正在于编者际写作出发,大程度上放弃了统一的理论和方法。正应为此,这一颇受青睐的工具书不像《历史基本概念》对史学所产生的影响那样,有在系统哲学上显示出创新意义套辞典缺乏一般社会、政治的历史观照,在德语区之外几乎未产生任何影响,不像历史基本概念那样在国际上备受推崇尽管如此,《哲学历史辞典德国辞书类概念史工程的蓝本之一,后继者接二连三九卷本《修辞学历史辞典》(Historisches Wörterbuch der Rhetorik, 1992-2009),卷本美学基本概念Ästhetische Grundbegriffe, 1999-2005,三卷本《德国文学研究全书》(Reallexikon der deutschen Literaturwissenschaft, 1997-2003),《马克思主义历史批评辞典》(Historisch-kritisches Wörterbuch des Marxismus计划十五已出九卷,1994-),都在各自领域取得了突出成就

 

 

 


[1] Historisches Wörterbuch der Philosophie, 13 Bde, hrsg. von Joachim Ritter, Karlfried Gründer, Gottfried Gabriel, Basel/Stuttgart: Schwabe, 1971-2007.

[2] 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 Historisches Lexikon zur politisch-sozialen Sprache in Deutschland, 8 Bde, hrsg. von Otto Brunner, Werner Conze, Reinhart Koselleck, Stuttgart: Klett-Cotta, 1972-1997.

[3] Handbuch politisch-sozialer Grundbegriffe in Frankreich 1680-1820, 21 Bde, hrsg. von Rolf Reichardt, Eberhardt Schmitt et al., München: De Gruyter Oldenbourg, 1985-.

[4] Theodor W. Adorno, Philosophische Terminologie, Bd. 1, Frankfurt: Suhrkamp, 1974, S. 13.

[5] 参见米勒、施米德尔:《概念史与历史语义学——述评长编》,138-139Ernst Müller/Falko Schmieder, Begriffsgeschichte und historische Semantik. Ein kritisches Kompendium, Frankfurt: Suhrkamp, 2016

[6] 参见米勒、施米德尔:《概念史与历史语义学——述评长编》,139

[7] 参见米勒、施米德尔:《概念史与历史语义学——述评长编》,139

[8] Hans-Georg Gadamer, “Begriffsgeschichte als Philosophie” (1970), in ders., Gesammelte Werke II,bingen: Mohr, 1986, S. 77-91. ——伽达默作为哲学的概念史释学II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200791-108

[9] Hans-Georg Gadamer, Begriffsgeschichte als Philosophie”, in: Archiv für Begriffsgeschichte 14 (1970), S. (137-151) 141.

[10] 伽达默释学I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20077

[11] 伽达默释学I真理与方法》19

[12] 伽达默释学II真理与方法》603

[13] 伽达默释学II真理与方法》617

[14] 参见米勒、施米德尔:《概念史与历史语义学——述评长编》,141——塞雷克认为,复合单数Kollektivsingularcollective singular)是从前不可言说、无法想象的概念,即念从其多样复数向单单数过渡他把发展”“进步”“自由”“平等历史等总体概念称为复合单数,它们是对西方从近代到现代转型时期形成的日益复杂的历史体性的反思结果。这些概念的出现所体现出的语义变过程,得以揭示之前不曾有、也不可能有的近现代经验例如历史念从先前历史转变为包括历史总和史反思的总括性概念。

[15] 伽达默释学I真理与方法》525

[16] 伽达默释学I真理与方法》579

[17] 伽达默释学I真理与方法》639

[18] 伽达默释学II真理与方法》178

[19] 伽达默释学I真理与方法》534

[20] 伽达默释学II真理与方法》136

[21] 伽达默《概念史与哲学语言》伽达默文集第四卷,第7983Hans-Georg Gadamer, “Die Begriffsgeschichte und die Sprache der Philosophie”, in ders., Gesammelte Werke IV, Tübingen: Mohr, 1987, S. 78-94.

[22] 伽达默释学I真理与方法》535

[23] 伽达默释学I真理与方法》512

[24] 参见米勒、施米德尔:《概念史与历史语义学——述评长编》,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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